文/郭楓（郭少鳴老師，南女國文科退休老師）
我到省立台南女中教書，有一段奇特的際遇。原本台南一中李昇校長和我談好寒假後開學去一中，不料台東飛來一位鄭校長接掌省立台南女中，要求李校長替她找個得力幫手，李昇校長就拿我作了順水人情，在兩位校長友好商定下，由不得我再去想什麼問題，便成了台南女中的教師。
一、 非典型校長，每有破格驚人之舉
台南女中的景生然校長任職長達十年，已在民國55年2月退休，因為台南女中是全台名校，新任校長的人事，上面暫時未決，老校長延任到7月離職，有關的報導很多，已經不是新聞。傳說省立的嘉義女中、新竹女中、屏東女中、甚至高雄女中的校長，都有意願調到台南女中來；排資論輩加上教育系統關係，又以嘉義女中校長機率最大，報上不時就出現此類推測的消息。沒有任何跡象也沒有人會想到，鄭璽璸在55年8月，從東部空降而來繼任台南女中校長，這真是一條罕見的文教新聞。
若問鄭璽璸是何許人？大家都傻了眼。經過一段時間漸漸傳出，鄭校長為國防部某高級將領夫人，一向深居府第，遠離社會，悠游於琴書之間。不幸夫君執行公務墜機，她哀傷不已，悲痛欲絕！一位至親長輩勸告她，應該節哀，把才華貢獻社會，以慰在天英靈。於是，派她去做花蓮女中校長。鄭校長在花蓮女中做了三年，雖初入社會工作，卻幹得有聲有色。這回台南女中校長出缺，她似乎順理成章前來接任，誰能提出什麼質疑的意見？鄭校長的長輩，是蔣總統留日同學至交，現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群。這還有什麼可質疑的？迷茫人間許多事是沒法子説清楚的。
鄭璽璸校長在教育界是坦蕩蕩的素人。與行政體系無淵源，對教育事務諸般積習不明瞭也無意明瞭，正是這樣一位非典型校長，來接掌顯些老態的南女，推動不合時宜的改革計畫，好像也是天意的安排。
二、 野人何能？且當一個過河卒子
鄭校長在10月初某天早晨9點，打電話到台南市建業中學給我，要我在上午11點去台南女中校長室和他談談。當時我是這所私立高中的教學組長，以野人蠻幹針對該校教學工作，發動變革，頗有成效，引起台南一些學校校長關注。同事知道我和台南一中校長有來往（我是他兩個男孩──李安、李剛的家庭教師），現在台南女中剛上任的校長又打電話找我，大家便傳言其中有點蹊蹺？
我依約定準時進入台南女中校長室，發現這間辦公室像似私人書房，兩排造型古典的書櫥，配上字畫、瓶花和盆景，十分幽雅。鄭校長讓我瀏覽一下，開始談話。
「郭老師，我想請你下學期來台南女中工作。」鄭校長開門見山提出問題。其實這件事，前晚在李校長府上，他已和我說過。
「報告校長，下學期我已答應去台南一中了。」我略微遲疑一下回答。
「台南一中李校長方面，由我處理。」鄭校長肯定地說，「李校長會聽我的。」
我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郭老師，我請你來南女，不僅是要你教書，雖然你教得好。」停一下，「我請你來南女，主要是請你擔任教學組長，借重你的能力，把一些老舊積習徹底清理。」鄭校長直言不諱地把她接任兩個月考查的資料全盤說出。
「改革積習很難！別怕什麼，我會全力做你的後盾。」鄭校長語氣堅定。遂即把希望我在教學方面政革的重點，做了相當具體的提示，她矢志改革，令人欽敬。
我這個野人，哪裡怕過什麼？遇到如此豪爽的長官，我甘願做過河卒子。
三、 笨鳥先飛，一場國文教學研討會
寒假結束，在55學年度第二學期開學的校務會議上，鄭璽璸校長宣布：「新聘郭少鳴老師為台南女中教學組長兼高三級任導師。」在鼓掌歡迎中，我站起來向大家致謝並請求指教。奉校長指令，宣布本學教學方面的三點改革：1、「教師授課時間表」依據教學原理重新編排，以合乎教育心理學提高學習效果為準則，公平編排各位教師授課時間，把一些老師集中鐘點教課，分散在一周的五天之內。2、教學組認真舉辦「示範教學研究會」，教師應該按所授學科參加研究討論。3、教務主任、教學組長每天應巡視教學，必要時可進入教室考察。
這次會議取消各部門的冗長報告，落實到討論事項，在一小時內結束。年輕同事們欣欣然有喜色，某些長者，明顯表示不滿或憤怒。資深的國文陶老師去找鄭校長，把她的授課表攤在校長面前，表示這書不能教了。校長派人找我去，我好整以暇地捧著一本全校老師授課表，以及有關資料，攤開在校長室的會議桌上，輕聲報告：教育部規定，高級中學每周上課五天半，上午8點起，
每節50分鐘，休息10分鐘，四節；下午1點起，四節；每周包括學科和術科共44節課。國文學科專任教師授課兩班，每班6節，共12節；每班每天講課1節有四天，作文課兩節連排，另佔半天，一位國文老師要授課五天。特別禮遇陶老師，把她的課的課排在四天半之內。
我指出：「過去許多國文前輩老師對授課表各有要求，以致數學、英文課被擠到下午。例如，陶老師過去的授課表，兩班12節課，限定排在三天內，每天要學生連上四節國文課，學生怎樣吸收呢？那種課表，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排。」報告完畢，我鞠躬退出。不知校長怎樣處理陶老師的？許多資深前輩老師，從此都不吵課表了。但我曉得，老前輩們不服氣我這個野小子，認為我並沒有兩把刷子，只是靠著校長，仗勢欺人。那麼，三月份「國文學科教學研究會」，我就笨鳥先飛，來一次表演吧。
我選定國文學科《中國文化教材》的《孟子／公孫丑篇》一章《擴充四端》，作為示範教學。先以純粹古文筆法，寫「教學方案」分給各位國文老師。在示範教學講《孟子》是大膽的事，教室後面兩排椅子，十幾位聽課的老師坐滿了。我旁若無人按照小時候劉師樂山教我的方式，對這章的主旨、結構、修辭、韻律，分別作賞析式講解。學生看到許多老師，便特別來勁，不斷舉手發問，一節課，有滋有味結束。
老師們轉到會議室開教學研究討論會，我從資深前輩逐一邀請批評，某些大牌忽然客氣起來，多數不著邊際誇獎幾句。有人問我，怎麼對《孟子》這樣用功研究？我只好實說，小時候，正逢抗日戰爭，鄉村沒有學校，就跟一位清末學者讀幾年古籍，今天我是依樣模講，讓各位見笑了。
四、 抽梁換柱，重整一幢古老房子
整整一個學期，我用心考察教學情況，也經常報告校長並交換看法，我們認為台南女中靠學生優秀勉強撐住名牌。實際卻是，教師陣容老舊的問題，教學方式落伍的問題，並非改進教學管理可以解决的，已經到了必須全盤清理改革的態勢，猶如整修一幢老房子，必須細緻施工，抽梁換柱，始可保護它優雅古典的風貌。
從教學的觀點來看，教學的梁柱是優秀的老師。六月下旬，在學朝結束校務會議上，我提出《台南女中56學年度教學改革方案》交由會議討論。方案的主旨是：「從56學年度開始，主科教學採取三年一貫制。」國文、英文、數學三門主科任課教師，從高一教起隨學生升級一直教到高三畢業，如此在大學聯考時可以顯示出學習的成績。這個辦法，足以評定教學的優劣，促使教師研究教材教法，產生改良教學的積極效果，提高本校的學術水準和教育地位。
果如預料，這個方案戳破某些資深老師的莊嚴形象，妨礙到多年以来佔據高三教席的地位，理所當然他們憤怒抗議，喧囂不休，一齊把箭頭對準了我。我有什麼辦法呢？許多年以來，台南女中教學秩序建立在排班方式上：青年老師教高一，中年教高二，資深前輩永遠教高三，哪怕在混日子，也是權威老師。
鄭校長一直微笑著，最後發話：「我覺得這個方案，合乎現在競爭時代的精神。不妨試一試，真金不怕火煉嘛！要是哪位老師有問題，就和我談一談吧。」
學期結束了，當即有八位老師申辦退休。都是逾齡未退、熱愛南女的老前輩。
此後，我的精力花在四處訪賢，打聽到哪所學校有位好老師，便去拜訪敦請，再聯絡人事室主任發聘書。鄭校長在學校行政主管會議吩咐過：「郭組長找來的老師，都是他仔細考察的好老師，我信得過他，儘管聘用。」校長這樣信任，我拼命辦事也是快樂的。在兩年之內，汰舊換新，我為台南女中請來22位優良青年老師，給教師陣容添注大量新血輪，如：英文蕭敏雄老師、化學王國雄老師、地理鄭元龍老師、國文閔中元老師、數學李才王老師等等。
教師隊伍強大了，我對教學工作繼續拿出新的措施，在鄭校長改革的召喚下，大家同心協力把學校推向一個嶄新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