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秋生,63級
午夜夢迴,那看似如白衣黑裙一般黑白平淡的高中生活,卻蘊含了多少色彩繽紛的青春年華與美麗溫馨的永恆記憶。
家事課興奮喧鬧的笑聲,被嚴厲的校長怒喝之後一片死寂,至今仍是大家津津樂道的甜美回憶。看似不假辭色的教官,都有著一顆柔軟的心。冷若冰霜具古典之美的生物老師,其實是會笑的,溫馨可人。
而這一切、這一切都沒有比黃光老師更令我懷念。
高一的時候,第一堂課,大家多少都有些緊張。上課鈴聲響後,全班靜悄悄地等待老師的到來。當第一位老師的腳步聲從走廊響起時,大家都正襟危坐。老師穩重直挺地走過,過門不入——嗯,不是教我們班的。
第二位老師出現了,我遠遠地望著她,啊,這老師氣質好好呀,我好喜歡!進來吧,進來吧,我心裡祈禱著。然而她也是過門不入,我失望極了。
一堂一堂課上下來非常緊湊,我已經完全投入在課堂中,未曾再引領瞭望窗外。
輪到國文課時,忽然瞥見上午那位氣質非凡的老師跨進門,朝著講台走來——我欣喜若狂——啊,原來她是國文老師,我們的國文老師。
那一剎那,我和老師的緣分開始了。
黃光老師一開口,清亮爽脆的京片子,立刻讓我墜入充滿她個人風格的藝術教學世界裡。
黃光老師學養底蘊深厚、氣質高雅大方,教學內容紮實,說起文人故事精彩絕倫充滿感性與深情,往往讓我聽得如癡如醉。她那一手好字,更是讓學生著迷,常常有學生課後在黑板上模擬她力透板背、龍飛鳳舞的字跡。
開學沒多久她讓我們寫一篇文章,文章中我提及父親年輕時叱咤風雲。發回作文後,我發現老師將我這四個字給劃掉了,我的心裡很不以為然,心裏想,老師你這會兒可不是很明白呢。沒多久,一天老師坐在教室邊邊的水泥地上(教室是架高的,水泥地離旁邊泥土地有大約二呎高,坐在邊邊像坐在椅子上),招手叫我坐到她旁邊。
她對我說:「我最近老是丟三落四的,我才三十八歲呀,怎麼就開始健忘了,你的母親呢?也會像我一樣嗎?」原來老師三十八歲呢!我的母親都五十歲了。我忽然開始擔心她起來。
她又接著說:「我跟你父親的朋友談過了,原來你父親是沙場戰將,功勳卓著!生於書香世家,國學底子深厚!」我笑笑,原來老師去查證了我那叱咤風雲後面的故事。 老師沒再說話,我忽然覺得她好寂寞,那寂寞在那教室的長廊裡迴盪著。
老師和我之間微妙的互動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有一次老師忽然叫我起來,問我:「你父親有提到過北方的柿子嗎?他怎麽說法?」我就按照父親平常描述的那樣說:「柿子完全成熟後甜如瓊漿軟似泥,用吸管一吸,就剩一層柿子皮了。」 老師聽了哈哈大笑,然後帶著有些哀傷的語氣說:「你是北方人,你長得就像北方人,遣詞用句都是北方人習慣用語,行不行?行!只有北方人這麼說。有時我好想家,當我想家的時候,我就想聽你講講話以慰思鄉之情。」
原來老師想家了,老師的家在大海的那一邊,一個禁忌之地。
後來我聽同學說黃光老師是滿族皇親貴族,如果中華民國沒有推翻滿清,她可是個郡主呢!難怪她的氣質、學問、修養、書法都充滿書香底蘊。
高二時發現老師對宋詞似乎情有獨鍾,若遇到國文相連兩節課又不寫作文,兩節空檔便會讓我在黑板上抄一些宋詞,上課時可以直接教無須中斷。我有一回在黑板右邊空白處抄了上半闕詞,有位同學一直跟我講話,我回過頭去再抄時沒注意,抄到左半邊的空白處了。老師講完上半闕,竟找步道下半闕,問:「下半闕呢?」 她見我掩面直笑,也笑著說:「哎呀,這下半闕被張黛露當羽毛球打飛到黑版的另一邊啦!」
我自來喜歡數學、物理,非常不喜歡背死書,尤其是孟子與歷史。高二時母親中風,情況危急,一直住在醫院裡。我常趁中午午休時間跑去醫院探望媽媽,放學後還要田徑訓練,回家後要做許多家事,根本沒時間唸書。有一回孟子考了四十多分,課堂上老師叫我起來,問我:「你為什麼不背書?你看看,只考四十多分⋯⋯」老師還沒說完,我的眼淚就像珍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老師嚇壞了,急急說:「坐下來、坐下來。」事後有同學跟我說,她很不高興,因為老師太偏心了。
有一天老師忽然跟我說:「你明天不用帶便當,我請你去福利社吃碗麵。」老師要請我吃麵?老師看出我的心思,說:「要謝謝你常常幫我在黑板上抄詩詞。」她又對著另外一位同學說:「你也一起來吧!」。
南女中福利社的麵一直是我的最愛,母親住院有時父親來不及準備早餐會給我五塊錢自己買早餐吃。路上東門圓環一家麵包店油滋滋的蔥花麵包從一塊漲到一塊半,我通常吃兩個共三塊錢;路上經過成大,一碗陽春麵兩塊錢,鴨肉麵也才三塊錢,福利社的麵卻要五塊錢。但是廚師會炸許多餛飩,每碗附贈五六個炸餛飩,直到送光為止,那可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炸餛飩了。聽老師說要請我吃麵,一直懷著喜悅的心情期待著。
第二天中午才下課,黃光老師已經在門口等著我了。老師幫我和同學各叫一碗麵,另外又幫我額外叫了一碗餛飩麵湯。我心裡還想,老師怎麽知道我的飯量大啊?老師自己不吃,笑著看著我吃,閒話家常。我一邊聽老師說話,不知不覺將兩大碗的麵都吃光了。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老師又想重溫北方人大口吃麵大口喝湯的豪氣樣兒呢?
暑假時彭秀華找我,說要去看黃光老師。只聽說師丈是台南市地方法庭庭長,能到老師府上拜訪,說不定有機會一仰師丈丰采,便答應和彭秀華一塊兒去。老師看到我們很高興,一直用充滿興味與溫柔的晶亮眼光看著我們,說:「你們兩個個性差得十萬八千里,甚至可說完全相反,一直想不通,你們兩個怎麽會這麼要好?」的確,彭秀華聰明活潑可愛,朋友也多,而我內向安靜常常坐上一天也不吭聲。一直到我們要告辭的時候,黃老師忽然說:「我想明白了,是什麼讓你們兩個變成好朋友的?因為你們兩個都傻裡傻氣的!」老師又再說了一遍,你們兩個都傻裡傻氣的。
高三時老師只教隔壁班,並沒有教我們,我的青春叛逆發作,拒絕唸國文,國文功課一落千丈,大學聯考國文也沒考及格。也因如此,愧對老師,再沒回去看過她。
畢業後益發地想念黃光老師,後來終於決定寫信給她。黃光老師回了我一張卡片:
梧桐影
明月斜 秋風冷
今夜幽人來不來
教人立盡梧桐影。
註:封面:小貓咪的心事。
好玩啊,一笑。
祝福
秋生
新年快樂
讀書有得
健康如意
研究所畢業後,老師寄來的卡片字越寫越少,我聽說老師的女兒半邊臉病變,帶著女兒求醫,思及老師心情,再沒打攪過她。
出國後益發思念老師,每每傷懷,就把老師寄給我的卡片來回讀上千遍。
今夜,對著圓月,路邊梧桐樹影搖曳,我輕問一聲:黃光老師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