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珍理,79級
2018年7月家母[1]走的很突然,雖然知道她生前熱心提升女性在專業領域的地位,長期投入都市計劃與建築的高等教育,並且從事多項古蹟調查與修復的重要工作,人面廣,故舊也多,但顧及到家父低調的個性,我們並沒有驚動到太多人。
一直到和『臺灣女建築家學會』[2]接上線,我們才開始仔細檢視她的legacy,發覺她在人生不同時期的住處與建築師事務所,均留下了大量的書籍、資料、手稿與文件。還記得是去年的秋天吧,我和『臺灣女建築家學會』的許麗玉理事長一處一處的去查看她留下的東西,先是打開她在民權路事務所的鐵門,那是自從我大四寒假去打工,幫忙在開元寺的圖面畫上門神之後,再也沒有進去過的空間。
二十幾年份的灰塵沉積在所有的物件上,燈泡早已壞掉,老房子裡非常悶熱。但就像打開了時光膠囊一樣,有些回憶卻彷彿氣泡般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當年的我,為了賺取買二手機車的費用,趴在斜斜的製圖桌上,靠著午後斜陽射進來的微光檢視一張張照片,研究秦叔寶與尉遲恭的盔甲、衣飾、手勢,然後依照比例放大,依樣畫在已經有建築物輪廓線條的透明紙上。
一直要到數年後,我翻閱了開元寺的正式修復規劃報告,才發覺事實上圖面上並不需要特別畫上門神,家母只是隨手找了一個機會,讓我可以賺些零用錢。
去年,在與許理事長一起檢視這些文物的過程,我發現有一些對於我們家人而言並不特別重要的東西,卻可能具有歷史的代表性或專業上的意義。例如,有一張家母穿著裙子與高跟鞋,踏在剛綁好的鋼筋上,與工人討論施工細節的照片,或是幾張看來已嚴重破損的信,居然是來自於當時已旅美的成大建築系金長銘教授,仔細辨讀後才會發現,身為家母的老師,金教授在信中勉勵她:「建築在今天已經不是拘於一個建築物自身的小圈子裡,因而擴大領域才是應走的路子。」
整理這些文物的初衷,是想幫她把在古蹟修復與建築專業上的成果與資料捐贈給成大,作為未來修復與研究上的參考。但也因為有了上述這樣的經驗,讓我開始思考,也許家母所留下的東西,除了成大之外,有些也許也會是對臺南女中極具意義的?畢竟,她曾經擔任過南女校友會的會長,而且一查之下,我才知道她還是立案之後的第一任會長。
那時,除了一疊高中畢業時同學間彼此留做紀念的大頭照之外(背後都有提字留念),我們也發現了她居然還留著一整疊的初高中成績單。經由在母校服務的高中同學吳佳起老師幫忙,聯繫上王咏馨學姊之後,王老師第一句問我的是:「有沒有找到校友會剛成立時的資料?」
沒想到還真的有。我回去後又翻箱倒櫃了一番,居然就找到了很早期校友會幹事會議的幾本開會資料,還有一疊寫在「都市計劃學系便條」上的家母手稿,都是關於一些對於校友會活動的規劃與想法。
認真看了之後,我跟王咏馨老師都有點瞠目結舌,因為家母所構思的規模非常宏大。換做是我,絕對不會想要讓事情變得這麼麻煩,會只考慮目前可以做得到的部分。可是她顯然拒絕妥協,一開頭就想著格局很大的事。
那時,我突然腦袋中浮起了北海道大學的校訓:「要胸懷大志」。今年九月底,也就是跟王咏馨老師見面的兩三天前,我剛好受日本化工學會的邀請,去札幌開會。北海道大學的首任校長Dr. William Smith Clark有一句名言:”Boys, be ambitious!” 當然,後來在性別平等的意識下,北海道大學拿掉了前面的「少年」。
在札幌和我同行的是首爾國立大學的洪貞淑教授,她也長年致力於提升女科學家、女研究人員及女工程師在韓國的地位。我們討論到,多數女性如何在文化氛圍與社會制約下自我設限,也許恰恰就是缺乏ambition。當天,我還開玩笑地寫了email給熟識的一位日本女教授,說我們去嗆Dr. Clark:”Girls can be ambitious too.”,並且附上洪教授在Dr. Clark胸像前的照片。
然而,看了家母關於校友會的手稿之後,比對自己的想法,我才發覺自己也還是會有「過著小日子就好」的問題。也許要感謝家母,我並沒有經過太多性別刻板印象的苦。但由她生前口述得知,當年她因為對於繪畫的高度興趣,曾經想要報考師大美術系,是因為外祖母捨不得獨生女兒離家,只好就近念成大,並且選擇了一個跟畫畫勉強沾上邊的建築系。家父也說,初高中時因家人不忍她唸書唸得太辛苦,常常催促她早點上床睡覺,她卻會在半夜爬起來唸書(所以她的高中成績比我好上太多)。
我們何其有幸已經脫離那樣的年代,卻不小心忘記了那懷抱著凌雲壯志的心情。各位不同年齡層的「少女們」,豈可不胸懷大志哉?
[1]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BB%83%E7%A7%8B%E6%9C%88
[2] https://wataiwa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