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寧,55級
我媽往生了,我替她高興, 她那完好無缺的靈魂已經擺脫了這個已經用得支離破碎的軀殻,不再痛苦,不再受到限制。我可以想像她的靈魂在另外一個世界早已迫不及待地奔向她思念的人:我爸爸,弟弟,哥哥,溺愛她的姥姥,爺爺,親爹娘,和親戚,朋友,學生,等等。
我媽的最後一年裡,兩位台南女中文筆很好的校友幫她寫回憶錄。那段時間,她常跟我説她想家了,也很後悔在戰亂的時候沒能及時幫上家人逃脫災厄。我媽是那種「只往前看,過去的就讓它留在過去」 的人。只有在寫回憶錄時,她必須仔細回憶,反省過去的歷史。這様的個性挺好的,不浪費時間在無可挽回已過去的事情上,也不記仇。
我媽説她自己是個「異類」。的確,她是與眾不同,無論是她的想法或是做事的方式。她的生命目標很明確, 就是要實踐與證實「德,智,體,群,美一體」的理念,她的方法就是要一輩子從事她的至愛─體育老師。我們有多少人肯一輩子放棄在我們俗人眼裡,更有地位的工作機會,而樂於一份不是很顯耀的體育老師的工作?在我媽最後一年裡,我確切地看到我媽達到了她的目標,她的心血沒有白費。
「有德」,只要看看一群一群的南女校友定期分別去探望,並幫忙我媽大大小小的需求。「有智」,只要看南女校友們,個個都學業事業有成。「有體」,只要看她們 個個都會打球,跑田徑,跳大會舞。「有群」,只要看她們群組,一呼即應,分工合作,輔助我這遠在海外的女兒,幫我媽的孫子,解決我媽晚年的寂寞和困難。「有美」,只要看她們個個比年輕人還要生龍活虎,有意義地活著。
我媽雖然是她學生的,她也是我們家人的。我們全家大人,沒有半個人制得了我媽。可是她有個弱點,就是特別疼愛小孩子。別看我媽有衝鋒陷陣,蠻橫頑強的男孩子個性,年輕時很怕一根小小的針或針狀物。每次要打針時都得兩個護士按著,有時打進去的針拔出來時都變成歪七扭八了。更絕的一次是魚骨刺紮在她喉嚨,吞咽不得,只好求救於醫生。那時我媽最疼愛,也是她心目中天才兒童的孫子智皓,不到十歲吧?也跟著去。診斷結果醫生決定只能用小鉗子深入喉嚨把魚骨刺夾出來。我媽找了一千個藉口邊説邊退,拖延治療。到了最後,已經退到了牆角,醫生把鉗子就要進入她口中,我媽舉起雙手擋在面前, 故作鎮定的問,等下,等下,我要很嚴肅地請問醫生這種用鉗子從喉嚨裡拿魚骨頭的方式,你有看過幾個病人的經驗?每個人都強忍著爆笑,只有善解人意的娃娃智皓,用他的小手拍著我媽説「奶奶,奶奶,別怕,別怕!」醫生才終於把魚骨刺取出。現在智皓成人了,他的兒子和女兒已變成我媽心目中,世界上最聰明可愛的天才兒童。
我的夫婿 John 是個道道地地的西洋人,當初要嫁給他時,爸媽堅決反對。那年代,那有好人家的孩子嫁給洋鬼子?就算洋鬼子有博士學位,有體面的職業,也還是太丟人了。我媽一直對我嫁給洋鬼子這事耿耿於懷。有一天在談話中,夫婿提到他的曾祖父在日本明治時代是神戶港口的主管 (Harbor Master),他的父親在日本出生。我媽一聽 John 這麼説,高興得馬上宣佈「我就知道 John 有東方人的血統,你們看,你們看,他沒有像其他它洋鬼子那様的大鼻子」。
我媽的嘴巴很挑剔,無論吃什麼菜餚她都有意見。她還很愛説她什麼菜都會做,只是不做而已。我是出了名只愛吃不會做菜的人。早年我媽來美國看我剛搬的新家,打算教我這個沒用的女兒做幾樣像樣的菜。我站在旁邊伺候,她表演「先在鍋子裡放足夠的油,油一定要燒得冒煙,很熱後,才能快炒」。眼看著她手上拿著我新賣的塑膠鏟子在熱油中越變越小「咦?怎麼鏟子變得那麼小?」,我回答「熱油把鏟子給溶化掉了。」
我絕對不要為我媽的逝去而悲傷!我只要記得我從她那兒學到些什麼。好的,希望我也能做到,壞的,我吸取了教訓。親愛的媽咪,我們還會再見的,在那之前,希望您很快樂,求您護衛著我們這群愛您的,還留在塵世的人。